军事博物馆的一幅油画

走出塔克西姆广场的地下交通枢纽，正午的阳光扑面而来。问了好几个路人，要么是我们的英文不太好，要么他们的外语水平有限，没人让我们明白，伊斯坦布尔军事博物馆到底怎么去。这时候一个年轻人走过来主动帮我们。他拨了几个电话，跟军事博物馆取得了联系，然后用生硬的英语对我们说：“Follow me”。我们向他致谢，告诉他不必亲自带我们去。他说他也没参观过军事博物馆，趁机也去看看。

小伙子身材高挑，蓝色牛仔裤，粉色短袖T恤，还套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背心。凭有限的经验，这样的穿着表明他熟悉伊斯坦布尔乍暖还寒的五月。阳光多，海风也多，间或零星的细雨，外乡人不易适应。谁知他说自己是叙利亚人，让我们颇感意外。

交谈在手势和英语间切换。他的土耳其语很溜，英语却跟我们一样逊。好在步行去博物馆的路程约有1.5公里，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理解彼此的意思。他说他到土耳其有一段日子了，差不多一年的光景。他喜欢土耳其，在伊斯坦布尔找到了工作，然而谈到叙利亚的命运，他却黯然摇头，他说父母都留在叙利亚，没有逃出来，欣慰的是彼此还保持着联络。

一个逃离战火的人带着几个游客去军事博物馆，我尽力跟上他飞快的步伐，心里想这实在够讽刺。

到了军事博物馆门前，小伙子却向我们道别，原来他没有去参观的打算，之所以那么说只是担心我们谢绝他的好意。他优雅地向我们颔首致意，迈开大步继续前行。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上坡路的尽头，我们才走进博物馆的大门。

门前空地上老式的坦克、战斗机以及古铜色的巨炮，让第一眼中的伊斯坦布尔军事博物馆跟同类的博物馆没什么两样。但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不同：大门挂着军事管理区的红色标牌，围墙上有铁丝网、沙袋和架着机枪的岗亭，走进大楼还需要严格的安检。这并不令我惊讶，因为我知道，从1841年建起到1936年，这里一直是奥斯曼土耳其的军事学院，之后仍由军方管理。

走进大楼之前我还留意到，在那一尊巨炮的阴影下有一个背负炮弹的士兵塑像。这个形象在描述加里波利之战的土耳其影片里几乎属于标配，类似的雕塑我在恰纳卡莱等地也见过。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军队在土耳其社会中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

大楼里的陈列种类繁多，刀剑和枪炮，战袍和勋章，无所不包，甚至能看见凯末尔的睡袍和袜子。由实物串联起来的历史从11世纪的塞尔柱王朝一直延续到共和国时代，但之前的历史如何表现？馆方的做法让我这个中国人不大适应。

“一支突厥军队正在进攻长城！”我被眼前的巨幅油画惊呆了，“这种事情在历史上真的发生过吗？”看着它我想起《德国之声》的一篇报道，文中说每个土耳其小学生都知道并为之自豪，“长城是为防止土耳其人数百年的进攻而修建的。”我相信，这幅油画会非常直观地刺激中国观众，但我同时也相信，博物馆只是想渲染土耳其的民族自豪感，并没有刻意冒犯他人之意。我甚而进一步联想到我们自己的军事博物馆，难道那里面没有一两件冒犯别人的东西吗？可是当我随后看见上百名土耳其小学生走进这幢大楼，热情地用汉语向我这个中国人说“你好！”，我不得不承认，把这样的油画给天真的孩子们看的确不合适。

这仍然不是我想说的重点。重点在于，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应该在何种程度上利用历史才可以被认为正当与合理呢？我当时就想起两本书，一本是《想象的共同体》，一本是之前草草翻阅过的《现代国家与民族建构》，后一本书专门讨论土耳其的民族神话，在我看来像是前一本书的注解。

坐在博物馆二楼的走廊上休息，一个英俊的馆员过来提醒，奥斯曼军乐团的演出即将开始，我们才如梦方醒，想起这正是今天的一大看点。馆员带着我们一路小跑，穿过走廊，下到一楼，东转西转，来到一个圆形剧场。刚刚坐到兴高采烈的土耳其小学生中间，军乐团就上场了。

据说，奥斯曼军乐团是世界上最早组建的军乐队。1289年，塞尔柱王朝的苏丹向奥斯曼帝国的创立者奥斯曼一世派遣了一支小号队，把它当作祝贺帝国成立的特别礼物，从此军乐团就成为军队的一部分。现在这个军乐团仍然具有很高的地位，并时常在重大场合演出。最盛大的表演是每年5月29日，目的是庆祝1453年5月29日默罕默德二世攻克君士坦丁堡。对于今天的土耳其人来说，那一天仍然非常重要。

鼓声、铙声、号声，还有三角铁和铃铛，我集中注意力分辨乐队的乐器组合，以此来抵消那些并不美妙的乐曲和歌声。但在我们周围，孩子们异常兴奋，手舞足蹈。其中一个小男孩特别激动地站立着，跟着乐队的节拍摇头晃脑，双手有力拍打着前排座椅的椅背，让我想起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注意到我的好奇，戴头巾的女教师抱歉地向我颔首致意，又让我一刹那想起带我们到军事博物馆的叙利亚青年。

“他真的不愿来这里看看吗？”浸润着鲜血，也混杂着神话，这里生产意义，也产生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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