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入魔的罂粟花
我们下车,来到空无一人的海边。计程车没有马上离开,司机站在路边看着我们轻快地走下公路,犹豫了片刻,似乎想给我们一点儿建议,终究没有说出口,调转车头驶向归路。
我们渡海而来,一大早乘船从恰纳卡莱(Canakkale)出发,横跨达达尼尔海峡,踏上加里波利半岛的小城埃杰加巴德(Eceabat)。在那里我们未作停留,立刻坐上计程车前往半岛另一侧,路程14公里,用时15分钟。
眼前景色平淡。灰色的大海一望无垠,黄绿斑驳的夏草沿着斜坡蔓延,直到被一堵细长低矮的砖墙挡住。砖墙上只有五个大写的英文字母ANZAC,代表着一个专属名词“澳新军团”(Australian and New Zealand Army Corps)。

转身背对大海,一座状如鹰嘴的山崖耸立,两翼的山坡向海岸延展,挤压着这一小块平坦的斜坡。三座无名的山峰在战争中有了名字。中间高耸的是查纳克拜尔(Conkbayırı),左右两边分别是战舰山(Düz Tepe)和971号山(Kocaçimen Tepe)。我不知道命名的由来,但我知道,它们挤压的地方就是我们伫立的位置,如今称作“澳新军团湾”(Anzac Cove)。
1915年4月25日,第一批士兵踏上这块袒露的滩涂。自那以后的8个月,这里与其说是战场,不如说是坟场。上万名年轻人死在这里,死得轻率,几无意义。关于这段历史,我已写入《在加里波利的岩石上》,无论经历还是结局,我也已经知道。但是远远不够,如果不是亲身站在这里,我想我不可能体验到那么深切的虚无——群山与大海合拢,草木飘摇,寂寂无言。


倒毙在海湾的首批兵士并没有把他们的指挥官惊醒。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在一轮又一轮的进攻中倒下,成为炎炎夏日里腐烂的尸体,以至于军队不得不与敌人达成暂时停火,花上三四个小时来匆匆掩埋死者。然而随着战事更加激烈,之后这样的妥协也没有了。一个青年军官在家信里描述了当时的恐怖景象:“战壕里肮脏不堪,一部分掩体里埋着死了数日的士兵,他们的脚还露在外面。两边堆满了还没下葬的尸体,就这样在高温下曝晒着。我们竭力给他们撒上石灰,那股恶臭简直太糟糕了。你得意识到,你就睡在死人堆里,你的食物也是从死人堆里拿的,如果你不挥一挥,手里的食物就会被苍蝇叮满。”我不清楚,这位军官的结局如何。
更不幸的是,当权者对这个坟场一般的海湾入了魔。他们诡异地认为,只要翻越海湾所向的那几座山峰,达达尼尔海峡以及伊斯坦布尔都唾手可得。爱琴海沿岸的医疗机构人满为患,远征军的总司令还在调兵遣将,把更多的军人送到这里来。佯攻、奇袭、牵制、侧翼包抄,进攻计划无比周详。另一个青年军官在家信里夸奖道:“伊恩·汉密尔顿爵士(总司令)制定整个计划,非常令人佩服。各种细枝末节都考虑妥当。现在只需看我们的战术是否能与战略相匹配。”而事实是,在8月的大规模进攻中,他们与敌人几度拉锯,没有取得任何实质上的战果。到了10月,军队高层开始关于撤退的秘密讨论。12月7日,英国内阁下达正式撤军的命令。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表现的那样,英国人非常擅长撤退。截止1916年1月9日,包括澳新军团湾的兵士在内,所有协约国的军队全部成功撤离,没有损失一兵一卒。
“但死者永远留下了”,我思忖。从海湾向南走数百步,就来到毗邻的澳新军团公墓。这里也人迹寥寥,只有一家当地人在大树前合影,随后开车离去。墓园不大,墓碑不足一千,想必还有类似地方掩埋着更多的人。我一个个端详着墓碑上的名字,21岁,28岁,18岁,31岁,17岁,偶尔看见墓碑旁摇曳的红色罂粟花。

这些人都出生在赤道以南的地方,无论是地中海里的航线,还是巴尔干半岛上的较量,旧大陆的纷争跟他们的生活毫无瓜葛,但他们不得不受权力的驱遣,怀揣着不明所以的荣誉感,把生命终结在离家乡约9800公里的无名海湾上。我不由地想起托马斯·曼的《魔山》,想起小说中年轻的主人公在疗养院里休养7年,终于治好了肺病,一出去就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托马斯·曼说,他的小说想表现一种“幽默的虚无主义”,我却笑不出来。

离开墓园需要步行4.2公里才能找到公共交通点,这时候我们才想起计程车司机欲言又止的神情。阳光照耀着海面,也照耀着空旷的公路以及路边的荒草。荒草间偶尔看见有花斑的蛇悉悉索索地躲进碎石中,很多不曾见过的奇怪毛虫在路基上蠕动,还有一只在公路上横行的陆龟,对外界的危险不管不顾。生命就这么存在着,至于意义的有无,真是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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