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艰难，都不许把悲伤、窘迫、哀怨带进家”

我在阿富汗认识了不少坚强的女人，她们身上散发的力量，能驱赶阴郁的黑暗，她们总是用宽阔的胸怀，接纳百倍的困境。

我在喀布尔的一家太阳能照明组装公司，认识了一个肌肤白净、彬彬有礼、一脸喜感的女人，她身穿色彩明快的服装，愉悦又开朗的面容，与大多数阴沉又戒备的阿富汗女人相比，让我豁然有一股阳光直射的明媚感。

这个太阳能组装公司，专为解决女人就业问题成立，这里组装的太阳能灯，外表与中国老式的煤油灯一个模样，别看灯具的外表相像，改良后的太阳能灯与传统的煤油灯有着天壤之别。

太阳能光源，告别了煤油和古老的捻子时代，灯泡在不通电源的情况下，神奇地照亮了黑暗的角落，这对于长期处在暗无天日的阿富汗农村，绝对是新时代的到来，正因为有需求，这种太阳能灯，已经缓慢地走向了市场。

她们把从市场赚取微薄的钱，用来支付大家的劳动报酬。这些女人的日子也就有所改观。

我原以为阿富汗女人聚集的地方，人们会很习惯地亮出一张张苦难的牌子，喋喋不休地诉说被欺辱的悲情史，以换取外人的同情。

这次我必须承认自己的想法太狭隘了。

我被眼前这位名叫法乌济（Fawzi Rahmani），一脸洒脱的女人，小小震撼了一下。

法乌济几年前，曾专门接受意大利人组装太阳能灯具的培训，目前已是这家公司绝对的技术骨干。她上过8年学，还当过老师，是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女性。

她脸上化着淡妆，身披醒目的粉色披肩，微胖的面容堆满了笑颜，温和中透着平静，一看就是一个幸福的像花一样的女人。她的丈夫毕业于阿富汗大学，曾经在政府部门工作过多年。她们有6个孩子。二女四男，孩子们都在上学，这是一个注重文化教育的家庭。

（2009年，小儿子和大女儿、小女儿）

“你的生活一定很美满。”我一直坚信，幸福是会刻在脸上的。

“是的，丈夫很体贴我，孩子们也很懂事。”她会心地笑了笑。

遇到一位知性的新女性不容易，而且家庭又这么和睦，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她身后这个幸福的大家庭，弱弱地试探着问法乌济，可否去她家看看。

没想到她回答的非常爽快，还说，我将是他们全家接待的第一个外国客人。

我们说好，第二天上午9点半在她家见。

第二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法乌济的家，这里距离市区至少有十多公里的路程，交通极其不便，成片矮小的土坯房，其中一个不大的院落就是法乌济家。

走进里屋，看到地毯上躺着一个男孩儿。

“这是我的老三欧拜（Obaid Rahmani）。16年前，我怀他的时候，邻居家落了一发炮弹，剧烈的爆炸声把我震晕了，几分钟后才醒来。之后，我们全家又不得不随着大批的难民，逃到巴基斯坦的白沙瓦。那时我挺着肚子，在难民营里吃不好，睡不好，缺乏营养。生下这个孩子8个月时，发现他站不起来，也不能表达，后来才知道他是个脑瘫儿。16年了，他从没有站立和行走过，现在身体已经变形了，连吞咽饭菜都很困难。”

（2009年家里留存的炮弹壳）

（2009年，法乌济和丈夫给欧拜喂饭）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种状况，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法乌济竟然有如此繁重的家庭负担。患病的丈夫，脑瘫的儿子，还有5个正在成长的孩子，一家8口人的生活，全靠她一个人支撑，这与我事先对她的认识，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差异。

站在欧拜面前，我难以接受的不是这个孩子的状况，而是对于孩子的母亲，是如何修炼出这么淡定的心态？

通常，我们形容一个对待残疾孩子不离不弃的母亲，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给她加一堆诸如“伟大”“英雄”“值得爱戴”的帽子，这种闪耀着“光环”的母亲浑身充满了正能量，像一块铸造的钢铁般坚硬。

而眼前的法乌济，低调、平静、坦然、柔软，从她身上完全找不出“光辉”“女汉子”的痕迹。

她没有对命运的抱怨，也没有豪言壮语慷慨的誓言。在这个家，她就是一个妻子和六个孩子的母亲。

（2009年全家合影）

“你的家庭令我有些没想到。”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法乌济一副淡定的面孔对我说：“子，你想知道我们的‘家规’吗？”

这让我不由地想到了许多中国人的家规：孝顺父母，懂得感恩，自食其力，待人真诚，为人谦虚，吃有吃相，坐有坐相，礼貌待客……

法乌济的“家规”一定也少不了这些东西吧？

“再艰难，谁都不许把悲伤、窘迫、哀怨带进这个家。”法乌济铿锵有力地说。

我明白了。她是要把这个国度的悲伤驱赶在外，把欢乐留在家里。这样才能拥有一个幸福之家。

她说，还要感谢她的脑瘫孩子，是他把孩子们的爱心凝聚在一起，因为欧拜不能自理，孩子们从小学会了主动照顾他的起居，使这个家人人都有爱，而这个爱又不沉重。

（2009年欧拜和哥哥）

法乌济的一席话，直入我心。

对于战乱造成的不幸，却被她从另一个角度“收获”了全家的幸福。

法乌济和她的丈夫法兹（Fazil Rahmani）都是塔吉克族，他们1989年结婚，在塔利班执政时期，由于她丈夫没留胡子，曾经两次遭受塔利班的毒打，差点被打死。要不是后来逃到了巴基斯坦，估计也活不到今天了。

法乌济的父亲是一名军人，在她7岁时，父亲被枪杀了，死时才40岁。

到了中午饭点，法乌济全家一再邀请我与全家吃一顿便饭，感受一下他们真实的生活。

午饭是一锅没有油腥的炖茄子，搭配的主食是馕。

法乌济每天早晨5点起床，给孩子们做了饭，为欧拜洗漱，一切收拾妥当，6点出门。一路要换乘两次公交车，在喀布尔混乱又拥堵的道路上，至少花费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公司。

下班回家的路上照样如此，回到家接着要干一堆家务活儿。

由于丈夫有严重的糖尿病，法乌济每天在挣钱、孩子、家之间周旋着，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她用母爱撑起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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