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仲温泉与天葬台

刚过了藏历年，落了一夜的雪，7点多了天还是黑的，从山头到大地一片银光，天空幽蓝。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

我们5个人包了一辆车从拉萨去德仲泡温泉。

（山谷里的德仲温泉和德仲寺）

德仲在三百多公里外墨竹工卡县，从县城边向北路就开始是颠簸的土路了，我们从晕睡中醒了过来，牛群走在清晨荒凉的原野，河水在山谷下急流却也是让人感到平静。世界是淡淡的灰蓝色，在浓烈的阳光照耀之前。

阳光似乎刚照进山谷，温泉边上已经有泡过的人穿着浴袍溜达。藏族人以泡温泉当治病，有些人住在这里连泡一个月，扛着大包小包带着垫子扎起帐蓬。

德仲温泉在一个三角型的山谷下面，站在上面往下看只能看到大片的经幡，上面是红墙金顶的德仲寺，寺院边是一边白墙的民居。

德仲寺是一座有100多个尼姑的寺院，有时阿尼啦（女尼）下了课也有人会来泡个温泉。

几个温泉由上而下，男池在上女池在下，男池被一圈密实的石头墙围成一个圆型的温泉池，某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跑到男池边看过一眼，显然男池比女池更规范和具有视觉防范性。

女池一侧沿着男池的墙修了道低矮的墙，一侧在路边修了道墙，墙边上有一排木格柜子，这侧墙的上面盖了一块大木板，刚好可以遮住大半个池子的阳光，也挡住了墙外行人，只不过木板上早缺了一块，行人走过时脑袋顺便从这块空隙向下看一看，坐在池中的上点年纪的女人见有人居然站在那儿看个没完，一定是要骂的，可是被骂的却也不急，笑眯眯的慢慢走开，隔不久可能就又换了另一个人的脸。

我们同行的5人中有一个日本青年加赖龙太郎。2008年初之前，外国的背包客还可以自由出入西藏。

同行的朱天佐来自香港，自称George，长着一张很典型的香港脸，普通话因为总说不到位而时时要用笑来补偿，这时期好像正处于感情困扰期，他随身带着一个名叫国仔的布偶，他设计他的女朋友制作的，到了哪里都拍照，可能是在心里感觉始终是在和女友一起旅行吧。他回香港之后我们还经常在线聊天。

这一年是2008年。

（2008年初，右2为天佐）

相隔一年的七月，我们在msn聊天，他说马上去三亚度假，设计工作很累他很开心可以放松几天。一个月之后有消息传来，他为了救落水的同事被大海卷走了。他那张戴着黑框眼镜文质彬彬很香港人的脸就格外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他走时还不足40岁，如果他一直在，可能他就是我的旅途中结识的一个熟悉的人，提起这次德仲泡温泉总会说到的一个名字，可是他突然在世间消失，毫无征兆，在惋惜之余总是感叹生命无常。

后来温泉的山口上就有了专人收门票，温泉女池上的缺口还没有补上，池子里却立了个告示，宣布所有人不得穿衣服入池，否则罚款。有两个外国女人穿着比基尼刚一入池，就从那个缺口上传来一老哥的喝示：不许穿衣服泡温泉，脱了脱了！

这女池的上方就是一个转经道，坐在池子里能看到山上的经幡柱，摇着转经筒转经的人自然也随意就能俯视池中人。

池中有一棵枯树，想来多少年前也曾枝叶繁茂过，泉水从池底石子和砂子的缝隙向上冒着水泡，水中的鹅卵石有淡淡的绿色的，池水长着青苔。

再后来，寺院新建了招待所，比下面老房子干净了很多。冬天的夜晚，池边的架子上吊着一支灯，亮着昏黄的光，四周昏暗，池中只三两人，各寻一处，我头抵靠在池边的石头上，眼前蒸气随风飘摇，泉水流得很响，天上星星个个清晰，心很静。

（泡过温泉披着藏袍坐在池边的母女俩）

在德仲温泉不远处就是直贡梯寺，直贡梯寺有西藏最大的天葬台。天葬台一度曾对游客开放，可是一些人非但没在这种仪式中感悟到生的意义和如何达观的看待生命，而当作一次值得炫耀的探险或是摄影拍片的现场，行为举止不当者亦是多多，天葬自然又重新回归到让逝者保持最后尊严隐秘的仪式中。

和我一起泡温泉的朋友之前去直贡梯寺看了天葬，是一位僧人带着他去的，他说看过天葬让他重新审视生命，知道无常所以珍惜拥有也懂得放下。

在西藏多年，包括开葬台开放时时常遇到有人组织看天葬我都没有动过心，我始终对任何仪式都保持尊重的距离。但是这一次他所说的感受打动了我。

何况无论看深看浅，就像感知世界上的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悟。藏地人相信生命的轮回，相信所有的相遇都自有因缘，这种超乎我们生命极限之外的想像，是对生命无疆的延展，可以让人忘记暂且的今世，穿越三界，既坦然的接受命运，也以从容行善自律。

早上5点钟从德仲温泉出发去直贡梯寺。无比清冷，温泉池子里昏黄的灯依然亮着，星星更密了。德仲温泉的海拔是4500米，从谷底沿着山路向上攀，圆形的天空罩在前方的山坡上，星星从山坡向四周扩展，风很大，水声很响，自己喘息的声音很急促。

到了寺院天还是黑的，紧闭的大门灯光照出一小块光亮，人冻得缩成一团，拿出睡袋把自己包起来直到微明。

直贡梯寺是藏传佛教直贡噶举派的中心寺院，寺院的几座大殿依着山坡而建，下面是开扩的谷地，据说逢寺院大法会，山谷下会聚集几万人。越往上走海拔越高越苍凉，阳光从河谷对面的山背后照射出来又因为山顶起伏的阻隔而光芒四射。天葬台在山顶的平地上，阳光斜着穿透塔型的经幡阵，远远的投影在金光的土地上，天葬台外的铁栏杆铁门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金，秃鹫正在空中盘旋，天空是清冷的蓝，白云还没有升起。

离天葬台还有一段距离，里面的人大声呼喝让我们走开， 我们立在原地没搞清状况，这时穿着皮围裙的天葬师拎着一米多长的弯形大刀从门里冲了出来，挥手驱赶我们快走，我们转身往下走，他火爆的捡起了大石头向我们扔过来。

走下了一道坎，那处神秘的世界就是另外的世界了，山坡起伏没有一棵树，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真正的苍凉有时会让人保持清明，对生命有透彻的反观，因为缺失而对存在的天地万物格外珍惜。

人总得先走过悲观才会从骨子里真正乐观起来，这时的乐观里包含通透的懂得，不会再有迟疑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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