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豆与爱的漩涡
科尼亚(Konya)的下午天色阴沉空气透明,两个年轻姑娘迈着小碎步,从我们的前方穿过街道。其中一位女孩手里拿着一捧不知名的绿色植物,远看就像四川人喜爱的豌豆尖。待我们走近,才发现同样的植物堆满一架大板车。枝条像虞美人一样有弹性,叶子却像薄荷,果荚类乎扁豆,浑身覆盖细细的白色绒毛。可惜听不懂货贩的比划,不知它是何物,有什么用处。
转过街角,在塞利米耶清真寺(SelimiyeCamii)门前的广场上,又看见那两个姑娘。她们坐在石凳上交头接耳,不时笑出声来。好奇心驱使我们走向前去,用英语向她们请教。感谢谷歌翻译,其中戴花头巾的女孩把名字输入我们的手机:鹰嘴豆。她还剥开一个豆荚,请我们品尝。我们吃过成熟的鹰嘴豆,但从未见过整株植物,更不知道它能当作鲜嫩可口的水果。
在磕磕绊绊的交谈中,女孩掏出手机,欢快地邀请我们来一张自拍。在伊斯坦布尔或者恰纳卡莱,不少土耳其人会热情地和我们玩自拍,但我没有想到,在维基百科上被标签为“土耳其宗教最保守的大都会之一”的科尼亚,和陌生男女一起拍照也这样自如。
与玩自拍的姑娘相比,她的同伴无论穿着还是举止都要稳重许多,不过从她的神情看得出来,同伴的开朗活泼没对她造成什么困扰。
整个广场不见游客,几乎全是本地人。男士大多身着便装,夹克羽绒服西装都有。女士不少戴着头巾,穿着齐踝的深色长袍,但也能看到一身牛仔服的少女和不戴头巾发型时髦的女子悠然经过。
我不禁猜测,保守或许只是外人贴在科尼亚人身上的标签。如果他们的保守就是我所见的,那保守也值得尊重。因为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一个用头巾面纱以及黑色罩袍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女子。相反,在伊斯坦布尔,那种令人侧目的装束并不罕见——保守与极端不是同义词,说不定,保守还是阻挡极端的天然屏障。毕竟,科尼亚是苏菲派(Sufism)的地域核心,这个伊斯兰教的派别历来以宽容和平著称。
至为核心的,是梅乌拉那博物馆(MevlânaMuseum)。它紧邻清真寺,位于广场东侧。那里安葬着伟大的苏菲派诗人鲁米(Rumi)。在他的直接影响下,诞生了一个名叫“梅乌拉那教团”(Mevlevilik)的宗教团体,以及一种名叫“萨玛”(Sema)的宗教仪式。世人皆知的托钵僧旋转舞,则是萨玛的一个环节。严格来说,跟舞蹈没有关系。

(梅乌拉那博物馆)
在土耳其语中,“sema”是天空或天堂的意思。也有观点认为,这个词来自东方,跟突厥语里的萨满文化有关。我却想到了柏拉图,在一篇对话里他说,当我们死了,身体就是我们的坟墓。古希腊语中,身体叫“soma”,而“sema”的意思竟然是坟墓。天堂与坟墓,一对难解的象征,难怪旋转舞给我一种天人交通的神秘观感。
后来读相关书籍,方知有学者提出,苏菲派植根于古代东方思想、新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相互混合的土壤,与那些教义严格的宗派有较大分别。在伊斯兰内部,甚至有不承认苏菲派的声音。一般来说,大多数宗教信徒企求的,无非是来世的幸福,以及上天的奖励。但苏菲(sufi)不一样,他们的追求只有爱,一种认识真主,喜爱真主,与真主合而为一的大爱。
大爱不能靠知识,也不能靠教义,只能依靠生命的直觉体验。苏菲认为,直觉可以激发灵魂的光亮,映照通往真理的道路。有时候,他们也把大爱的状态叫做“混化”,意指苏菲行者(也就是托钵僧)通过苦修,在认主入神的过程中达致的陶醉与狂喜,那是一种忘却自我的极乐境界。所以,鲁米发明的旋转,不是舞蹈,而是“爱的修炼”。
不过,当我走进人头攒动的梅乌拉那博物馆,我也明白,再高蹈的理想,终有与尘世和解的一天。生前有人问鲁米将来葬身何处,他笑着回答,天空不是最好的归宿吗?可当他真的去世了,儿子和门徒却把他安放在镶银镀金的棺椁之中。陵前写满色彩浓烈的阿拉伯经文,实木大门上雕饰精美,依次排开的小型展室里供奉着诗人的著作、生活用具和《古兰经》的13世纪手抄本,挤满了世界各地的朝圣者。展馆、陵墓、花园、水池,一切都成了圣物。在礼拜室,我看见不少妇女跪在地上祈祷。据说,圣人还能保佑生育。
离开梅乌拉那博物馆,雨中步行1.8公里,我们来到郊外的科尼亚文化中心。每逢周六,这里会举行土耳其最正宗的萨玛仪式。宛如星空旋转的穹顶之下,先由一位长者致辞,接着苏菲们开始演奏“阿音”。音乐分四个部分,乐器有长笛、鼓和铙钹。一个圆脸的乐手起立吟唱,听起来颇有波斯风格。歌声中托钵僧缓步入场,他们黑袍高帽,一个一个向人们低头致意,随后坐在圆厅一侧。另有一位托钵僧与队伍隔开一段距离,也盘坐在地。我默数了一下,场中共有18位苏菲。多是中年模样,偶尔也有须髯花白的长者。

(科尼亚文化中心的穹顶)

(托钵僧入场)

(缓步)

(导师与托钵僧)
歌声停歇,众人静默,苏菲们站起身来,围成圆圈,相互敬礼。随后,他们回归队列,除了领头的一人,悉数脱下黑袍,显出一身白衣。他们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此时音乐响起,旋转开始。他们左脚支撑,右脚使力,逆时针旋转。双臂舒缓地展开,斜着头颈,两眼微张,神情就像听父母讲睡前故事的孩子。

(更衣)

(开始旋转)
黑袍苏菲淡然而自如地行走在这迷人的漩涡中,与伫立不动的另一位黑袍形成无言的交流。圆厅的灯光先是玫瑰的绯红,接着像正午的阳光,然后又幻变成冷冷的黎明,惟有旋转永不终结。




直到走出场外,看见雨后夜空一角无声的闪电,我似乎才从那漩涡里脱身过来。想起鲁米的诗句:“你在我胸中起舞/无人可见/一旦得见/那一瞥/宛如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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