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德小镇考驾照

北京某德企办公室里，一位德国同事刚考了中国驾照外籍人员的理论考试。全办公室的德国人立刻呼啦一拥而上，关切地询问，就好像他刚下了高考考场一般。我坐在原位不禁纳闷：“不就是考个驾照理论嘛，何至于如此一惊一乍？！”直到一年后，我自己在德国考了驾照，才知了个中缘由。

“深呼吸一口气，赶紧上车做好准备，马上就到你啦！”我的驾校教练是个肚子圆鼓鼓的、五十来岁的德国大叔。他嗓音低沉，说话时似乎懒得张开嘴，带有几分中国北方老爷们儿般的慵懒和含糊。不仅是他的身形，还有他重重的喘气、时不时爆发出的豪爽笑声总让我联想起张飞。

考试中心的停车场上只有两辆车和几个学员及教练。除了我，其他等着考试的学员都是一副高中生的模样。在德国，考驾照的几乎全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德国交通法规规定，年满十七岁零六个月即可报名参加驾校培训。因此，对于几乎所有十七八岁的德国高中生来说，生活中最重要紧迫的事情不光是高中毕业证，还有驾照。

德国人对汽车的热爱不是徒有虚名。真正爱车的人不光爱开车，也爱捣鼓车。

我的胖教练来自过去的东德。1989年东德瓦解之前，由社会民主德国自主出产的汽车屈指可数，其中最著名的牌子非Trabant（简称Trabi，音译为“特拉比”）莫属。各型号的特拉比限量生产东西德人尽皆知。西德人对于这个来自社会主义阵营的汽车品牌的态度与现在德国人对其他非德国品牌汽车的态度差不多——这个玩具也能算车？

据说，当时的东德人排号预定一辆特拉比一般要等上十几年才能提货。二手车因为有现货，于是价格比新车高得多。我的胖教练曾经就有一辆特拉比。一说起它，胖教练就带着一种怀旧的神情说：“我那时开着我的特拉比也很满足啊！”他时不时嘀咕说，现在的汽车都太先进了，出点小问题就得进维修厂，自己根本搞不定。想当初，他拎着自己的工具箱在家自己修车是多么其乐无穷！

但无论东西德，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虽然不是人人都有车，但在德国真要找一个没有驾照的成年人恐怕不易。驾照考试与中国一样， 也分理论和路考两部分。

理论考试由30道不定项多选题组成，每道题分数在3至5分不等，选错一项即一题全错，答错总分10以上即不及格。理论考试中，5分题几乎都与优先行驶权（Vorfahrtsregeln）有关。从其理论考试的占分比重就可知其重要性，但它却在中国道路交通法规中缺席。

道路优先行驶权具体说来其实很简单。大多数路口都有明显的路牌标示：你若在右手路边看见黄色白边的倾斜矩形标示就说明此路段你有优先行驶权，在岔路口没有减速的必要，因为其他方向的车辆也有相应的避让标示，会减速让行。与此相对的避让标示是一个红色白边的倒三角，若见此标，驾驶者必须减速避让。在没有路标标示的路段，则遵循右方来车优先的基本原则，即在直行优先于转弯的前提下，从你右手方向来的车辆、自行车及行人都具有优先行使权。

如此一来，所有路口谁先谁后也就一清二楚了。

起初开始学习德国交通理论时我想，在路口，秉着减速慢行的原则，我先让其他车通过后再过不是最安全稳妥的吗?

错！优先行驶权不仅是一种权利，也是一种义务。若因为本有优先权的车辆停下来等候而造成不必要的交通堵塞， 也会被认为是一种违规行为，与高速路上过慢行驶一样。

我在北德的一个小镇报名参加考试。每一个学员分到一台电脑，相邻电脑上的考题各不相同。 自2014年4月1日起，考题中还新添了视频题: 学员先看到一段几秒钟的路况视频之后回答有关应对措施的问题。

不定项多选题的难度着实不低。对于德国人来说， 重考第二、第三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与我同场考试的近十个人几乎都在20分钟之内提交了自己的考卷。但其中没及格的就有半数。考完了出来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事前跟人说起驾照理论考时为何总收到一脸又一脸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情。

理论顺利过了之后，就该上路了。对于从头学起的学员来说，交管部门还专门规定了除一般行驶、倒车培训以外特殊路况的上路培训时间：夜车3小时，高速路4小时，长途5小时。

德国驾照考试的操作部分只有实际路考，掉头，急刹车和街边平行停车的项目都在路考的45分钟里一并进行。学员驾驶平时驾校练习时的车参加路考，考官坐在后排，给学员发出行驶指令，教练坐在副驾驶位上”陪考”，但不得“帮忙”。德国的驾校的用车都是汽车制造商们专门生产的。车不仅在副驾驶的座位下有驾驶位下一模一样的脚踏板：离合器，刹车及油门，而且在应急灯下方有一个按钮：按下后便有绿色的小灯亮起，若是教练在副驾驶位上“帮忙”，便会有“哔哔”声响起。

考官依旧没回来，我瞟一眼副驾驶位上的教练。他不看我，直视着前方。 “你坐正了，看着路，你用余光可以看见我的手吧？”他问。

“您的手？”我没懂他的意思。

教练把左手放在两腿中间，动了动大拇指。“就是问你能不能看到我手指的动作？”我很少见教练这样不耐烦过。

“嗯，能看见。”我依然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好”，他呼哧地喘了一口气，又说：“那我的左手拇指这样一前一后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拇指前后动作？“呃……不知道。”

他把头转过来看着我，神经紧绷地说：“你想想啊，我的左手拇指这样动还能有什么意思？”见我还是一脸木讷地望着他，又只得接着自己说下去：“就是你开得太快了，叫你慢点！”

啊？我这才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教练的小伎俩：考官坐在后排右侧，看不见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教练手上的动作。这是胖教练正在为我准备”考前五分钟作弊指南”。

“我的右手这样动就是叫你开快点，左手大拇指朝上指不是夸你开得好，而是叫你挂一档，……”胖教练继续气喘吁吁地说道，把头扭向车窗外，完全不看我了。说完后才又转过头眯着眼睛瞟瞟我，一脸明显的不安。

“您不会也紧张吧？”我问出这句话时自己都不相信，觉得有几分好笑。

“当然啦！你们考试的时候我当然紧张啦！我的每个学员考试的时候我都紧张！”

“您为什么紧张啊？考试的是我们啊，又不是您……”我依然不解。

他一时顿住了一下，貌似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然后说：”你们还不都是我带出来的学员啊！我带的学员考试，我当然紧张！”

德国人对自己工作的上纲上线不少时候都让人有上前捏捏揉揉他们那紧绷的神经的冲动，但此时，我的胖教练的严肃认真却平添了了几分可爱！不过，每位教练的一次性通过率或许也与他的声誉有关吧。毕竟，在这人口刚过万的小镇上，口碑对于招揽新学员一定比在大城市要重要得多！我一边径自偷乐着，一边想。每年高考之前，学校的班主任会不会也为自己的学生紧张呢？

反正，在我等待考官回来的最后几分钟里，我还得努力找些话题，安抚比我自己还紧张的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