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诗人

从高铁站出来，朋友说，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感受，无论经历多少次依然这样，快得就像没有过程，只有结果。

她说她怀念的火车旅行，一会儿是明媚的草原，一会儿是绿色的河流，雪山巍峨耸立，湖面光影动人。有花迎风盛开，山坡上散落着珍珠一般的羊群，蓝天白云让时间都变得柔软。

我说诗人你好。她说我喜欢诗歌。我说我给你念首诗吧。她说好啊好啊。

《火车上的一天》

这一天的核心

就是如何度过这一天

是静静地坐着

还是不安地走动

或者像个病人般躺着

度过火车上的一天

对我而言难度颇大

——乌青

姑娘说，这是诗啊。我说，乌青的诗也是好好的诗。

1. 小偷

很多年后，我已经忘记了第一次乘坐火车长途旅行时沿途的风光，只记得大片的绿会在山洞里消失，然后又在突然刺眼的光线中出现。风从窗外吹进来，吹乱了人的头发，于是人们眯起眼睛，把点燃烟的手伸出窗外。

一群青年出现在铁道两侧的护坡上，将带钩的竹竿伸进了车窗，妈妈说哎呀哎呀，桌上的一袋水果就抛洒着从车窗飞了出去。车厢里一阵骚动，人们慌忙收拾着桌上的物品。有人的水壶被钩走了，她说那个水壶好保温，开水装三天都还烫；有人新买的西服也被钩走了，他说老子兜里还有一百多块呐。

火车钻过了一个又一个山洞，惊魂未定的人们仍然议论纷纷，谁也不敢把好东西放桌上了。丢钱的男人咬牙切齿，扬言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就把拿钩子的青年拽到铁轨下。

那时候从昆明到桂林，需要漫长的两天一夜。两天一夜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抓住5个小偷。

第四个小偷被发现的时候，两个年轻小伙儿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小偷挣扎逃脱，不久后叫来了三四个同伙，指指点点走向车厢中部，准备再战一轮挽回败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突然站起来，他说，我们的人，起立。于是整个车厢的人都站了起来——那是一场单位组织的集体旅行，说话的是总经理，车厢里都是妈妈的同事。

那天，保卫科的同志们打得很卖力，绝望的小偷突然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从我眼前的桌上跃出了车窗，掉进了无尽的黑夜中。一种力量深深地震撼了年幼的我，我不知道为何就已经泪流满面。

很多年后，我还会想起那个深邃的夜，车窗外好久见不到一盏灯。

那时候，人们在火车上歪着头，张开嘴，睡觉。和现在一样。只是，所有人都把包紧紧捂在怀里，男人的内裤上缝着带拉锁的口袋，女人把钱藏到肉色丝袜里。

妈妈对爸爸说，我睡一会儿，你看着点行李。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睡不着，你睡一会儿吧，我看着行李。

2. 商人

大学时，我开始坐火车走遍了全国各地，那时候，邂逅和艳遇是时髦的词，火车旅行也因为未知的可能性令人着迷。

就像你永远不知道邻座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你们一起打发无聊的时光。如果她穿蓝色运动裤，戴一副大耳机，那你就把逼哥那首《黑色信封》给她听。她问你坐到哪一站，你告诉她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是目的地，只要记得远方；你告诉她你们终究要告别，你会动情也会伤感，会在若干年后的北方的空地上想起她，或许她也会偶尔想起你。你们的青春在夜色里翻滚，在往复的短信中走失。

列车推销员走到了车厢中央，击掌三下，成功拉回人们走失的思绪。他说，火车不是天天坐，优惠不是天天有，抽烟伤肺喝酒伤胃，买个牙刷最实惠。一轮展示之后，人们纷纷掏钱，买下了这种顶部可以拧一圈不折断的牙刷。接下来，用皮带挂在货架上拉引体向上的皮带哥，把黄瓜切片贴在脸上的面膜姐，将陀螺顶在鼻尖上的陀螺大叔，还有用丝袜大战钢丝刷的丝袜青年纷纷登场，一次次成为车厢里的焦点。

这样的场面总让我想起《百年孤独》，吉普赛人带着冰块、磁铁和放大镜出现时候的场景。对于与世隔绝的马孔多的居民来说，这些再平常不过的物质充满了魔力。信息不对等带来的冲击，是伟大的开端，也是步入堕落的开始。

那时候从南到北，会有26场流动舞台上的演出。26场演出里总有一场很特别，却没人知道背后的故事。

第23场登场的是一个卖速干毛巾的小伙子。经过了前面22场演员的卖力演出，观众有些审美疲劳，口袋也已经干瘪，更要命的是，小伙子是个新手，词背得不熟练。

您说10元贵不贵？买不了冰箱，也买不了冰柜。您说10元多不多？去不了法国，也去不了……去不了……

新加坡啊笨蛋，我都替他着急。

小伙子几轮常规动作后，照着半盆水一头扎了进去，然后用毛巾一阵猛擦，他说，您看头发干了！观众仍不为所动，小伙子也不肯罢休，他又把头插进盆里，这次直接来了个盆中倒立。口袋里的手机顺势滑落，掉进了盆里。手机按不亮了，小伙子没有理会头发上不断滴落的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车厢里一阵欢笑。

几分钟后，身旁的大叔播放着《冲动的惩罚》，把脱了鞋的脚塞到对面人的大腿下，靠着我的肩膀沉沉睡去。一切又恢复了最初的状态，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3.候鸟

工作后，我以一个媒体人的视角记录着一次次节假日的客运高峰。

那时候，火车是思念与乡愁的载体，它将你带向未知的远方，或将远方的亲友带来。月台上每天都会上演着各种离合悲欢，出站口有一千零一种表情。你会为忘情相拥和挥手告别的瞬间感动，也在默不作声却浩浩荡荡的人潮中感觉到一种执着于远方的力量。

直到我又上了火车，无座的我像很多年前一样被挤到车厢通道一头，悬在半空落地不能，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数不清的人，我们的生活并不在同一个频道。

列车每一次停站，就会有很多成年人走进车厢，每一个成年人就能带上一村的孩子，于是车厢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从车座底到洗手池上都是。他们的脸总是很容易脏，却也个个穿着花衣裳。在这样的暑假，他们要到大城市去，等待着他们的是一场与打工父母的团聚。

那时候从乡村到城市，有6000万留守儿童像候鸟一般迁徙。6000万候鸟的迁徙路上会上演很多故事，却也难逃出固定的剧情。

一对年龄不满10岁的小姐妹在地上蜷缩了一夜，当然也被过往的餐车和行人一次次吵醒。妹妹哭累了就不哭了，毕竟困意还会再来。姐姐显得很早熟，像大人带孩子一样。熬到天亮，她们就一直趴在车门的玻璃窗上看着外面。

其实就像所有对未来有着乐观预期的成年人一样，她们的预期也不差。至少火车在不断前行，到站以后，妈妈就会带她们去看不到头的超市，买平时没见过的零食，爸爸会带她们去游乐场，玩村里没有的东西。

只是，连乐观的成年人也很难去预料下一轮的困境。

饭店打工的妈妈必须早出晚归，爸爸打工的建筑工地在另一个城市。于是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她们只能被锁在家里，等着妈妈晚上回家，周而复始，直到暑假结束。

一列火车将再次把她们送回老家，团聚也就此告一段落。

4.告别

前年我辞去了工作，开始长期旅行。

火车仍然带走了我很多很多的时间，也载我辗过了这个世界的种种憧憬与不堪。我在巴基斯坦的车厢里抓过小偷，也在埃及的车厢里抵抗过套路；前苏联时代的火车可以把屁股颠开花，热心印度人总拉我从车窗上下。

可这短短几年，中国的火车却似乎和所有糟糕的过去迅速撇清了关系，摇身一变，成了高大上的代名词。一篇篇《XX高铁助力 XX经济腾飞》出现在报纸和新闻客户端的要闻版，人们热血沸腾之后，也理所应当地开始怀念过去的慢，怀念车窗外慢慢后退的光影，怀念装在车厢里面的人间百态，远方与乡愁。

废弃多年的滇越米轨铁路上，小火车又重新在建水开启了一段旅游线路，一百块车票可以换来一段超出年龄范畴的怀旧情绪。姑娘们把头探出窗外，感受着南海的风顺着这条铁路吹上了高原，吹过了自己的发梢，就像百年前的旅行一样。可谁也不去在乎，这原是一条带着殖民色彩，满是屈辱历史的铁路。

文艺青年买来周云蓬的《绿皮火车》，忘记了火车上的烟味、汗味、泡面味、厕所味，忘记了火车在铁轨上晃晃荡荡的节奏里所有的无趣与无奈，大家一起蒙上了眼睛，任由怀旧的情绪肆意蔓延，画面中都是脱离了现实的剧场。

可事实上，人们只不过是在迫不及待地抛弃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

如今，坐在快得没有过程，只有结果的动车上，更多的告别仍在悄无声息地到来。谁也没有发现，速度其实没有带走诗意。不管载体怎么改变，那个不去告别，却始终记得远方的人，他会一直是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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