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在香港
2015年下半年,决定离开广州了,才下决心再去一次香港。
以前一直觉得机会很多,随时可以去,就一拖再拖。这次明白,如果再拖延,可能某一天就后悔了。
这次去香港,就一个任务,看姑姑。
这是一趟迟了几十年的见面。
一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姑姑在一个神奇的地方。
七、八十年代,我家在四川,而在香港的姑姑,有时会寄来神奇的礼物,是漂亮的衣服,美味的糖果,有按一下就弹开的自动伞,还有三洋收录机。
那个时候,这些不仅是稀缺之物,可能是完全没见识过的。
七十年代的时候,内地主要的物资还要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有几尺布,几两油几两白糖。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不可能讲究美衣和美食。
但姑姑寄来了这些。
我记得,三年级的时候,姑姑寄给我了一件红色的漂亮衣服,既像连衣裙,也像大衣,拉链在背后,前面六粒白色装饰扣。
这衣服震动了我们学校。
一位新老师来悄悄问我:“你家有电视机吗?有录音机吗?有缝纫机吗?”
他其实就是想问,你穿得这么好,是家里很有钱吗。
没多久,个子就长高了。妈妈用红布把袖口接长,衣摆接长,又继续美上两年。
看电视剧《血疑》,幸子也有个姑姑,姑姑带来的裙子,也短了,幸子的姑姑说:不在身边,不知道孩子个子已经这么高了。
我姑姑应该也会这么想吧。那个时候,双方是没法见面的。
那是一个能通信就算不错的时代。
姑姑寄来照片。她有两个儿子,我的表哥和表弟。在白云蓝天下面,表哥穿着带泥点的牛仔裤,站在布满泥点的卡车头上,又酷又帅。表弟虎头虎脑,满脸稚气,跟我同年,看起来却比我和我的同学们要天真很多。
为了回应姑姑,我们全家还专门去了照像馆,拍一张全家福的彩照。
这是我家的第一张彩照。
照像馆把场景布置得像家庭一样,摆着瓶花,桌椅,收音机,就是为了让人留一张洋气的家庭照片。
我们这张全家福,拍出来假假的,颜色也比姑姑家的照片差远了,显得有些灰黄,姑姑家的照片,色彩饱满,就像外国电影的颜色。一看,就觉得那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可能是两家来往难度太大,我长大后,跟姑姑家的联系就变少了。特别是爷爷奶奶去世后,我多年没再回过老家。老家在广东,离香港很近,在老家的叔叔一家,和姑姑家联系很紧密。我父母有时候回老家,能跟回来探亲的姑姑见一见。但我一次也没有。
在情感上,我一直怯于表达,有严重的拖延症。我从小远离老家,不会说客家话,也让我十分担心,和亲戚的交流。
下决心去见姑姑,是因为觉得她年纪已经很大了,八十好几。心里明白,如果一次都没见过,将来一定会觉得遗憾。我要亲口告诉姑姑,当年远方的她,带给我了什么样的快乐。
二

决定去见姑姑,就先做准备。先回四川办了赴港证件。接着跟父亲联系,他又跟叔叔联系,让叔叔再跟姑姑联系。从没见过面,突然去拜访,估计会吓着老人家。
父亲转给我一个地址。我在谷歌上查那个地址,没有。再问父亲,也问不大明白。我知道那是客家话转述的地址,地名估计是错的。我只能到了再寻找。
很少见亲戚,就不知道见亲戚的标准流程,只能按自己的想法来。准备了一些四川土产,代表父母带去的,准备一瓶茅台,送给姑丈。去给姑姑买了一条温暖柔软的大披肩,想着老人家天凉时偶尔可以搭一下。带了自己的三本书,算是给姑姑交一个作业,向老人家汇报一下自己现在做什么。
在深圳罗湖口岸外,订下两天酒店,想好了这次去香港,就是只去见姑姑,当天来回。
去香港的那天,天气阴晴不定。过了关,乘上列车,车窗外,时而白云丽日,时而大雨倾盆。我算了下时间,担心到姑姑家临近中午,会给他们多添麻烦,就到油麻地附近,随便走了走。
上一次来香港,小店经营者和内地游客之间,有一种随便而热烈的气氛。但一年半之后的这次,我感觉到了明显不同的态度。哪怕是随便问问路,都能感觉到这与一年多前的明显差异。
在闹市区简单吃了午饭,逗留了一会儿,估摸着老人家若是午睡,也该起来了,再上地铁,前往姑姑家。
姑姑家住在牛头角,是当地人集中的地方,跟游客常逛的区域明显不同。我们早下了一站地铁,一路询问着找过去。路两边的小店,进出的都是当地人,街边还有贴着区议员竞选的招帖。这种氛围,一下就叫我想起好多香港影视,那些偏文艺的,或者生活化的。而那种游客集中的区域,让人只能想起夸张的商业片。这是我喜欢的感觉,让我有点后悔,以前没有来过这个片区。
拿着父亲给我的,那不准确的地址,连懵带猜,找到了姑姑所住的大楼。
三

一进大楼,有个类似宾馆前台的地方。里面坐着几位工作人员。我没有停留,直接坐电梯上了楼。
大楼里,每一层楼都有很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无数的门。这楼里的住户应该非常多吧。
我敲响了门。没有人应声。我自报家门,还是没有回应。我担心弄错了门牌号,又敲响了对面的门。门迟疑地打开了,也是一位老人。我知道错了,跟她又是道歉,又是询问。她不大听得明白。我不敢再造次,赶紧下到大楼前台,向工作人员打听。
几位工作人员都是中年女士,很热情,也很细心地听我讲话。我们互相都得仔细地听,因为我们语言沟通有一点点不那么流畅。我听不懂粤语,她们讲普通话有些不顺畅。我跟她们讲,我是从内地来看姑姑,跟她们讲姑姑的名字,姑丈的名字。向她们展示写着姑姑名字地址的纸条。她们问我们是从哪里来,我说,广州。
她们打了电话,电话那头说,没有在广州的亲戚。我明白,可能是叔叔没有把我要来的消息带到。我赶紧解释,我之前在四川。
整个过程,我都觉得很窘。不由得想起在那么多港片里看到的,大陆亲戚来访的故事。
好在前台的工作人员仍旧热心,让我们耐心等等,她们还和我聊天,说,姑姑现在腿不大好。
这个过程中,我看见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大都是老人。这几位工作人员,对那些老人都亲切热情,看起来,也是相处多年。
大约半个多小时,一位男子来接我们,请我们跟他上楼。
聊了几句,我才明白,原来,他是姑姑的小儿子,就是当年照片上那位虎头虎脑的孩子,我的表弟。
姑丈给他打了电话,他赶紧过来接待。
四

原来,我第一次敲门的门牌号是对的。估计老人不知道来者何人,又听不懂语言,没敢开门。
幸好表弟过来了。他可以给我们当翻译,又能让老人家安心。
姑姑和姑丈的确年龄很大了。姑姑很瘦弱,患了帕金森综合症,坐在沙发上,身体不停地抖动。
姑姑家房间不大,一个小小的客厅,旁边是不大的厨房和卧室。这些我提前知道,她和姑丈单独住着。我知道,这在香港,已经算不错的居住面积。
我坐在她姑姑身边,向她展示我父母的照片,我们新近拍的全家福。这是我专门准备好的一套照片,我想,给姑姑带这个,可能才是重要的礼物。我父亲是她的大弟弟,这几十年,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现在年事已高,要见面就更加困难。
姑姑和姑丈看见我父亲的照片很高兴。我又给姑姑讲,我小时候,她寄来过的东西。表弟翻译给她听,我不大观察得到她的表情变化,我不知道,她是否听明白了,是否想起来了。
表弟也向我展示他们一家人的照片,我拍下来,准备传回去给父母看。
我们一起合影后,我向姑姑一家告别。表弟送我们下楼。他邀请我们去吃糖水,我婉拒了。我知道,他是接到姑丈的电话,从公司赶过来的,现在还要回去接着上班。
他送我们到地铁站,他手上拿着我带来的书,他说,他女儿喜欢读书,她会喜欢的。
五

回程的路上,我有些惆怅。应该早些年就来,在姑姑年轻一些,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向她表达我的心意。西闪安慰我,但总比没来好些,这种表达,对我自己来说,比对姑姑更加重要。我知道,不仅如此,对我父亲来说,这也非常重要。在五十年代,我的爷爷和奶奶,两位中山大学的高材生,在老家被“斗争”,姐弟俩先后逃离老家,从此天各一方。
从观塘线转东铁线,出了闹市区,列车离开地下,行驶到地面上。列车两旁是大片的绿野,间或有些成片的民居。阵雨已经停了,阳光又强烈起来,我看着窗外退去的民居,想着,在那些普通的窗口后面,不知有多少这样普通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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