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苗寨故事二则
三十年里,我去过四次西江苗寨,见证了这座千户苗寨的巨大变化,可以说天翻地覆,也可以说惨不忍睹。

(雷公山上的云雾)
1.牛角酒
第一次去西江苗寨,是1988年春天。
那几年中国记协在做一个系列活动,主题是对中国西南省区做巡回采访。他们采用的区划概念,除了云贵川三省,还包括西藏、广西两个自治区。第一年去了四川,第二年来了贵州。
我有幸成了贵州新闻界派出接待采访团的“地陪”之一。为了尽好地主之谊,我们整个“地陪”小组在中国记协采访团到来之前专程赴凯里、雷山、西江苗寨踩点,对采访内容、行程路线、风俗禁忌等大小事项做细致的了解和准备。

(白水河)

(南贵村的风雨桥)
1980年代的西江苗寨还是原住民的僻静家园,需要徒步爬山进寨,山路两旁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我们选定的南贵村有个小卖部,实际上是供销社的营业点,今天已然过度的商业化当时尚未萌芽,那份宁静与素朴,如同电影的默片时代。
年轻气盛的我在这次接待中“暗算”了几位来自新疆的记者大哥。说起来也是几位大哥太过狂傲了,从贵阳的接风宴开始就大放厥词,说我们的酒度数低,说我们的酒风没有他们正。他们喝的可是茅台啊。他们端着茅台个个喝得面若桃花,嘴里不住夸的却是他们的伊犁特(曲酒)。老实说,上大学那会儿,我是喝过伊犁特的,对它的评价也很正面,可这几位如此做派,在我看来实在不够地道,连来自内蒙、东北等地的大哥大姐都替我打抱不平。
到了凯里,几位新疆大哥还是德性不改,继续“踏斜”(贵州土话,贬损之意)其他省份的酒风酒品,连支持我的内蒙老哥以及内蒙名酒宁城老窖也遭连累。这让我心里隐隐动了怒气。
第二天爬西江苗寨。我其实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有些话我对别地方的客人们讲了,单只没对几个新疆大哥讲。
我说了,那时候上西江苗寨要爬一段不矮的坡,山路从整片坡的梯田间蜿蜒而上。从停车徒步到爬坡进寨,一共要喝九道迎宾酒,也叫拦门酒,专为来自远方的贵客而设。长板凳拦在路上,苗家帅小伙把芦笙吹得山响,苗家妹子穿戴盛装,亮开云雀般婉转的歌喉唱起敬酒歌,一边唱一边双手捧着牛角酒递到客人嘴边。我用赞美的话让几位新疆大哥当了开路先锋,他们倒也真的豪爽,几位挨着长板凳整齐站成一排,每道迎宾酒都双手接过,一气喝干。他们不知道牛角酒的喝法,更不知道牛角酒的厉害。一是酒的度数有高低,二是拦门酒越往后,牛角逐级加大,第三点最重要,牛角酒是可以由敬酒的妹子喂你喝的,喝一大口就能过关,顶多让酒泼湿你的襟怀,但若你把牛角接过来,就得全部喝完。
几位喝在前面,起初是意气风发,将众人甩下,后来他们已经丧失观察能力,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再后来他们悉数被苗家小伙扛走,甩到安置醉汉的床上。
我没有嘱咐他们的就是这风俗讲究的游戏规则。
那晚,承接迎宾任务的寨子杀鸡宰羊,歌乐不断,篝火映着月空,我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间中与苗家儿女围着篝火欢歌热舞。
几位新疆大哥则一直睡到次日下午,醒来之后再不提酒字,抢着连喝了好几碗酸汤,方才回过神来。我记得清楚,他们中有一位维吾尔族,三位汉族。
2.稻花鱼
第二次是我随好友回家游玩的私人之旅,着重针对雷山一带有名的稻花鱼。
好友是贵州民族歌舞团的演员,她的名字跟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一位相同,龙梅。

(美丽的苗族姑娘,很像当年的龙梅)
说起来安顺本地也有农家养稻花鱼,但在看过吃过西江苗寨的稻花鱼之后,必须承认二者在品质上差得不是一点半点。稻花鱼,就是我们本地喊的鲫壳鱼,长不到很大,最大不过人的手掌。它们是吃稻花还有水田里的沙虫长大的,插秧后养进稻田,稻花落尽,稻花鱼肥得正当其时。稻谷抽穗时可收获,再晚可以养到谷子黄熟。
我至今难忘,并且难以描述的,是收获稻花鱼时那番让人欢喜得想要大声歌唱的情景。
最先是,人走近时,好多块梯田里同时响起来扑刺刺的鱼摆尾的声音,足让人心跳加速。
稻花鱼有两种逮法。一种是分开一块田一块田地逮。一种是很多块田合在一起逮。有的人家人丁兴旺,分家不分田,一起逮回家后,再行平分。这种逮法最让人眼热,从高级梯田往低级梯田,逐级在田埂上扒开一道口子,将稻花鱼赶到最下面的一块田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累累挤在一起,完全游走不开,甚至连蹦跶都蹦跶不了,人端着撮箕下田去,一撮一撮,满满当当,端回家去。
养得有稻花鱼的稻田,插秧时行距较宽,就为了逮鱼的时候,人方便穿梭其间,鱼丰收,稻谷也要丰收。
龙梅说,我家的田不在一起,就先逮最近那块田的鱼好了。龙梅和我走在前面,龙梅爸爸和弟弟跟在后面,龙梅妈妈留在家煮饭。
西江苗寨,其实是那一匹大山上若干个自然村寨的合称。龙梅家在东引村,我们出村往左弯过去,路过一片黑森森的杉树林,又翻过一道平缓的山坳,往下走就是龙梅说的那块田。稻子已经抽穗,原本安静的水田随着我们走上田埂变得躁动起来。那些鱼儿像是能感觉到大限临近。
龙梅爸爸用锄头在田埂上挖开一尺多宽的口子,龙梅弟弟用一个自制的漏斗形的橡胶接头连着一条胶管将水接回田里去,我和龙梅将一个喇叭花形状的鱼笼卡在口子上,水流动起来,鱼儿游进笼中,接满一笼,用备好的草团堵住口子,将笼中鱼倒入鱼篓,再去接第二笼。
鱼篓放在水田里,鱼儿在里面噼里啪啦地扇着尾巴蹦跶,除了龙梅,三个男人背了三个鱼篓来,那块田里的稻花鱼全部收完有六十多斤,我们只背了一半回家。分装在三个鱼篓里,这样鱼儿不容易窒息,到家放进水盆,基本都能活回来。
这个地方的稻花鱼,有一个最经典的吃法,是将鱼跟辣椒、大蒜、生姜一起装坛腌制,坛子是土窑烧制的,非瓷非陶,介于二者之间。我小时候,母亲自己做糟辣椒、酸菜、腌菜、醪糟、霉豆腐、豆豉,都是用这种土坛子。
腌制之前,有的人家掏了内脏,有的人家不掏,但有一点绝对一致,鱼鳞都是不会刮的。上桌享用的时候,我能接受油炸过的、火烤过的,或者放在汤里煮食——那种从坛子里舀出来直接食用的吃法我实在无福消受。
时隔二十多年后,2015年夏天,我又一次来到西江苗寨,为一批远方来的新客人踩点。这座千户苗寨早已今非昔比,以前错落有致且有所区隔的自然村寨已尽连成片,过度的商业化将原住民的生活驱赶殆尽,剩下来的极少部分也被扭曲变形,除了肤浅的标签和外壳,西江苗寨的风骨早已消蚀,灵魂早已出走远方。

(现在的迎宾酒,牛角换成了土碗)

(入夜的西江苗寨)
我和同行的一位老友在游方街边的木楼上喝酒,嘴里说着过去的苗寨,心里涌起凭吊之情。夜宿客栈,心潮难平,久无睡意。时逢月半,但整座苗寨灯火太旺,光照寰宇,西江已无月色可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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